一个独立游戏制作人的生存样本。
今年3月，整形医生齐越，有了一个新身份——独立游戏制作人。
由他主导开发的国产单机游戏《英雄立志传：三国志》测试版（下称《英雄立志传》）3月上架了游戏发行平台Steam，售价60元，首周便卖出了10万份，单月流水已超千万元。
在独立游戏圈，他迅速蹿红。
“这是近年来制作最认真、框架最完整、内容最丰富，最好玩的三国题材游戏，只卖60块，绝对是神作。”有玩家这样评价。
齐越是“80后”，放在游戏圈略显高龄。比起年龄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资历——《英雄立志传》上线之前，他没有任何游戏开发经历。
来源：游戏截图
北大医学部博士毕业后，他入职了一家整形医院并顺利做到了主刀医生的位置。之后，他开启了“白天工作晚上做游戏”的模式，自学了代码和美术，又拉了一个5人小团队，用了5年半的时间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款游戏。
所谓“独立游戏”是指小团队乃至个人就能完成的游戏作品，相较于成熟的大作，独立游戏更容易以小搏大。去年Steam评论数超1000的752款新游戏中，有256款标注为独立游戏。其中风靡全球的《小丑牌》就是加拿大开发者Localthunk的个人作品，该游戏今年1月全球销量已经超过500万份，还上线了手机版，为开发者带来了上亿元的收入。
但毕竟投入资源有限，“失败”的独立游戏更多。据IndieGameBusiness统计，Steam年收入超过1美元的独立游戏仅占30%～40%，年流水过万元的独立游戏不足两成，这意味着大多数游戏上线即“死亡”。齐越告诉记者，游戏上线前，团队的5个人，包括他的家人，都觉得游戏“一上线就得黄”。
尽管《英雄立志传》已经能够登上今年国产单机游戏畅销榜，但千万元级别的月流水仍没让他收回成本。过往5年半的人力和外包成本，已经让他伸手向家里要了钱，只是按照目前的势头，收回成本只是时间问题。
不过他从最开始就没想过靠制作游戏大赚一笔，尤其是上线前，反复修漏洞和优化将他折磨得根本无暇顾及回本、好评，只想赶紧上线游戏，好对自己有个交代。
“独立游戏99%是赚不到钱的，我的第一目的是实现理想，是否赚钱是第二考虑。”齐越说。
而如今，不断有新玩家涌入齐越的“组织”，14个QQ玩家交流群都已经满员，他坦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做游戏那种干劲十足的状态，有了一些共鸣后，齐越在Steam优化日志写道：这个游戏一定会有第二代第三代。
采访结束前，齐越说起这款游戏对自己的意义：“年少时的梦想，总算实现了。”
萌芽产生
齐越童年的游戏梦是从一台486电脑开始的。
这种老式电脑没有光驱和Windows系统，他拿着方方正正的软盘玩过不少武侠类RPG（角色扮演）游戏。有了Windows系统后，他迷上了日本游戏厂商“光荣”旗下的游戏《三国志》和《太阁立志传》。
《三国志》每一代都能给玩家提供很多角色扮演，有些人喜欢做君主，有些人喜欢做谋士言官，齐越最喜欢的只有武将。
与很多《三国志》的中国玩家一样，三国题材被日本公司拿去做游戏，还做成了游戏史上最成功的系列游戏之一，这让齐越有点不爽。一个梦想在心里逐渐萌发，后来他还写到了B站账号的个性签名上：立志做出国人自己的三国志。
他成绩不错，家人对他期望颇高，“小时候只是喜欢玩游戏，但从没想过走专业做游戏的路，全职做游戏赌博性太强了。而且现在回头看，全职做游戏这种创业的成功率对我来说，反而没有兼职创业成功率高。那样的话，你就会抱着特别急功近利的心态去做，而不是跟它耗——我们这个游戏完全就是靠着时间和意志力耗出来的。”齐越说。
虽然没想过自己做游戏，但齐越特别喜欢做“mod”。这是一种玩家自己设计的“模组”，能替换游戏中原有的道具，例如角色服装、道具样式等。更高阶的mod还支持修改游戏内的某些玩法，例如大名鼎鼎的《反恐精英》最初就是Valve旗下经典游戏《半条命》的mod作品，后来逐步修改完善，成为全球最受欢迎的射击类游戏之一。
来源：AI生成
“我玩单机游戏基本会挑选能做mod的玩，我一定要把游戏改到自己喜欢，再开始玩。”以做mod为敲门砖，齐越开始逐渐学习游戏编程，他发现这件事比自己想得要更简单。他做过很多mod，除了光荣的游戏，开发过《金庸群侠传》的河洛工作室旗下游戏，也有不少齐越的mod作品。
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的享受，让他第一次有了做游戏的想法。
读博士期间，他开始密集自学代码编程和美术。当时的基本状态就是，白天要去做一些医生的工作，晚上就自学，前前后后准备了5年多。
“最开始我觉得做游戏是件很难的事，直到接触了Unity（游戏引擎），又学了一些虚幻引擎的东西，就感觉做游戏也并没有那么难，很多东西是可以自己实现的。”齐越说。
硬撑着
博士毕业之后，齐越选择去整形医院工作。早8晚5，业余时间他几乎都扑在了游戏上。
“正常的工作还是要按时完成，医生这个职业没办法‘划水’，要百分百投入，业余时间全靠自己挤。”齐越说。
他也习惯了这个节奏和身份转换，他将医生和游戏开发者比作“武将”和“文官”：“外科医生不太需要动脑子，去操作就行了。开发游戏就要一直动脑子，把自己脑海中构建的世界变成现实。”
2018年，在光荣的开发者大会上，制作人越后谷和广表示《太阁立志传6》并没有在光荣的开发日程里。这让期待了许久的齐越很沮丧，市面上没有让他满意的此类游戏了。工作相对稳定，时间也慢慢多起来了，2019年，“没游戏玩”的齐越决心自己做游戏，还特意将项目命名为《英雄立志传：三国志》。
他自己的心态是“开弓没有回头箭”，一开始就拉了个小团队，多数成员都是从招聘网站上面试来的。没什么钱，雇不起大厂离职的员工，只能挑应届生入手，自己多做一些统筹工作。
“团队里很多人没任何开发游戏的经验，可能对我们开发的这类游戏不感兴趣，也觉得这游戏没什么前途。我只能安抚大家，我自己是个老玩家，最知道这类游戏怎么做才能好玩。”
最初，齐越在北京租了间办公室，但成本叠加通勤时间等原因，团队最终选择了线上协作办公。他说这样反而选择更多了，以前只能雇北京的员工。
他睡眠时间很短，白天结束工作后要有七八个小时放在开发游戏上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，周末也不休息。每周能挤出四五十个小时做游戏，这已经相当于一份正职工作的工作量。
那时他很乐观，把做游戏当作一种娱乐手段，每天都充满干劲，“设计、挖坑、技术攻关……都很有乐趣，感觉自己在构建世界。”但慢慢他发现做游戏跟“搬砖”没什么区别——设计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，更多的是重复性工作。
“最开始我觉得一两年就能完工，可能第一年能做完80%，剩下20%一年半也做完了，后面才发现，剩下20%做了四五年。做游戏也是符合二八定律的，前80%只需要20%的时间，后20%才需要80%的时间。”
齐越坦言作为游戏开发的菜鸟，最严重的错误就是对项目预期管理的不足。复盘整个游戏制作过程，他对自己的知识储备和技术很有自信，但对工程预估完全没有概念。
最典型的就是人像绘制。类似《三国志》这类游戏，角色选择界面基本都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头像，但齐越认为这并不足以反映人物特点，他要求团队为每个人物都设计绘制全身像。
来源：游戏截图
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过程如此耗时耗力，“我们的美术每天能完成一个角色，但是我们有1000个角色。”
“脑子一热”选的3D游戏方向，也让齐越吃尽了苦头。
市面上绝大多数策略类的RPG游戏都是2D画面呈现，但是齐越要求团队做3D，一方面他觉得市面上清一色的2D“特别没劲”，另一方面则是觉得“3D好像没那么难”。
他显然低估了3D建模的难度。光荣于2024年发售的《三国志8重制版》首次进行了战斗系统的全3D呈现，并将此作为宣传卖点。行业推测，该游戏的制作班底有80～100名员工，且多数原画可复用老版《三国志8》的素材，即便如此，这款游戏从立项到发售仍花费了2年时间。
立项之初，就有不少人劝齐越不要步子迈得太大。他事后也承认3D模型确实耗费了团队大量的精力，单是后期优化3D穿模问题就让团队苦不堪言。“穿模”是游戏行业最常见的技术问题之一，建模或动画处理不当，使得角色在移动时出现了穿透或叠加现象。
好在之后游戏销售状况不错，齐越有机会制作续作，3D模型仍能沿用，这会大大减少后续开发游戏的工期。用他的话说，“3D技术一旦攻破，就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。”
不过开发周期和难度带来的问题开始逐渐显现，原本计划两年上线的游戏拖了四五年，最先撑不住的是齐越的钱包。从他开始做游戏起，所有开支都来自积蓄，但越到后期，越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开销，例如剧情文本的外包等，他不得不向一直反对他做游戏的家人伸手。
在父母眼里，玩游戏、做游戏都是“不务正业”。“开口要钱时确实挺为难的，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个事我是必须要做完的。就算他们不给这笔钱，我也会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搞钱。”齐越说。
更棘手的是到开发末期，齐越的自我怀疑和团队的消耗到了峰值。
“游戏开发到第四五年的时候，我已经对游戏是否能回本、是否能有好评不抱任何期望了，团队里的所有人都觉得游戏上线‘铁黄’，瞬间挂掉的那种。”
“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，做这个游戏的初衷就是弥补儿时遗憾，但随着周期延长，一方面是审美疲劳了，另一方面我也开始不确定，是否还有其他玩家跟我有同样的遗憾。”
游戏上线前的最后一年是最难的，为了让游戏更好玩，他泡在游戏测试上的时间超过了2000个小时，“任何一个人玩一款游戏超过2000小时，都会觉得没意思了。”这是齐越自我怀疑的根本原因之一。
团队安抚也没什么新招了。“团队里的技术大神——我们的主程序员，就一直担心游戏没前途，我只能不断安慰他，游戏就快上线了，我们都做了那么久，最后一哆嗦不能放弃。”
齐越说，那一年，他是纯靠意志力支撑过来的。
险路
游戏最终还是上线了。比起忐忑，他更多的是“解放了”。5年半的开发周期，痛苦地填坑搬砖，他原以为这就是终点了。
但完全没想到的是，游戏似乎“爆了”，第一天就卖出了4万份，这对一个尚在测试阶段的游戏来说是一剂强心针。
玩家的反馈很直接，“能看出缝合了很多游戏，《三国志》《太阁立志传》的影子都有，但并不妨碍游戏好玩。”
“原本以为又是一个垃圾国产三国游戏，没想到这么上头。”
“相比328元的《三国志8重制版》来说，60元的《英雄立志传》太香了，我玩了几百个小时，正式版再打磨一下玩法，绝对潜力无限。”
“回血”之后，齐越快速把团队扩充到9个正职员工，加足马力进行漏洞修复和“军团战”玩法的优化。
更重要的是，原本自我怀疑到随时想“跑路”的齐越，看到游戏上线之后如此多的正反馈，瞬间被“治愈”了。
来源：AI生成
没有预期到的是，此前的“草台班子”反而成了他的核心竞争力。
在游戏贴吧，他的团队被称作“最听劝的制作组”。他在14个官方玩家群里都设置了收取玩家意见的专员，游戏中备受好评的历练功能就来自一些玩家的想法。“草台班子”完全没有大厂病，大厂通常依靠思维惯性去制作游戏，而齐越的团队时刻在倾听玩家心声。
在“改游戏”上的执念，让他的游戏天然具备共创属性，这赢得了一众用户的共振。
“大厂的游戏拓展性都很差，自由RPG最精华的部分可能都是玩家创造的，游戏定制化程度越高就越有意思。但是像光荣这种大厂，根本不会把游戏内核放开，玩家没办法定制这个世界。我们是小作坊，没这方面的包袱，游戏怎么好玩怎么来。”齐越说。
虽然目前上架的测试版已经有了正式版的体量，但齐越仍在做最后的打磨，他说这个过程可能七八个月，也可能要一年。
他还是缺人手，这是独立游戏制作人最常见的状态，齐越团队则更明显。
2017年，成都龙游天下工作室发行的《三国志：汉末霸业》最初也是一个8人团队，可全都是从业多年的“老炮”。虽然班子小，但主程序员、主美术、主策划等工种一个都不缺，为了加深三国题材文本的精细度，还专门聘请了一个主文案。
齐越团队里只有一个主程序员，主策划都是他自己在顶，他甚至还包办了大部分剧本。直到后期，需要他参与优化的部分实在太多，才将剧情文案外包出去。齐越形容团队里的人是“全能型木桶”，虽然没有单项能力达到100分，但各方面平均都能达到80分，这也是游戏最终能上线的重要支撑。
齐越算是独立游戏制作人中幸运的那一个。《三国志：汉末霸业》的制作团队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十余年，但其单机版上线Steam之初仅卖出了几千份，公司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窘境，不得不匆匆上线手游版本，才起死回生。5年内，游戏在主要平台共计卖出了130万份。
独立游戏制作注定是一条“险路”。2022年，《三国志：汉末霸业》的制作人韩柏接受采访时说如果按照光荣的标准开发《汉末霸业2》，团队人数应该达到120～130人，账面资金大约在3000万～5000万元。在热销之后，至今，《汉末霸业2》仍未有新消息传出。
齐越最近也常被问到是否想过全职做游戏。在接受《中国企业家》采访前，他拒绝了记者拍摄的请求，白天他仍要百分百投入在医生的本职工作中，脱下白大褂，他才能沉浸在游戏制作中。
“很多事还是两条腿走路比较好，永远给自己留点稳定收入。因为有稳定收入，这事反而能干一辈子。如果没有稳定收入，走一半就折在路上，就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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